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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集賢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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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義合上書,起立打恭,“老師好走,父親正在那邊忙著,就不送了。”

喬運則轉身離開,能在背後感到那自稱困倦的少年咄咄的目光。他不自主地回身望了望,敏銳地感知到,今夜,吳染和吳義這對父子間一定醞釀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整座庭院都被暮霭所包圍,只有北面的客廳與南面的書房點著燈靜靜相對,仿佛是深藏靈犀的眼,隔著夜隱秘地眨一眨。

也就是眨一眨眼,時間已是近兩個時辰後。慈寧宮的趙勝一出宮便直奔南大街的應天會館與幾位老友相聚,酒足飯飽,這才坐著一頂二人擡小轎往位於東直門藥王廟胡同的家中而去。轎子剛拐入胡同,便聽轎夫在外頭“啊呀”一聲,轎子整個地向前一傾。趙勝正墜著頭打瞌睡,這一下子直接就從轎內滾了出來。

他又驚又怒地扶住了轎杠,“大劉,出什麽事了?”

護轎的長隨大劉已沖著轎夫大罵起來,兩位轎夫揉著膝從地上爬起,“不關小的們的事兒,是這些人使壞,絆了小的們一跤!”

此時已是深夜,一個路人也不見,卻不知哪裏來的三四個醉漢橫在轎前,都穿著半截子土布衫,腰裏紮著草繩,一面晃蕩著手中半空的酒壺一面擊股大笑,“有趣,有趣!”

趙勝在宮中也算是呼風喚雨之人,哪肯容幾個無賴在他面前興風作浪?蠻性一發,仗著有幾手功夫,抄起了拳頭就沖過去。

只見他手足帶風,一招一式都頗有功力,雖是以寡敵眾卻應付裕如,沒幾下就將那幾人揍得屁滾尿流。其中一人惡叫著撲過來,卻被趙勝兩手一抓,活活地直舉過頭頂擲去了墻角,躲在一邊的長隨大劉和兩位轎夫全忍不住叫了聲“好”。

趙勝一時得意,趁著酒勁兒一會兒白鶴晾翅,一會兒野馬分鬃,施展得正歡,忽聽得大劉叫了聲:“老爺小心!”

趙勝急忙轉臉,卻看之前已被他打倒在地的某個無賴不知打哪兒抓了塊土磚直照他腦殼就拍下來。趙勝躲閃不及,前額上一痛,兩眼就被流下的鮮血迷住了。

幾個醉漢一瞧打傷了人,一哄而散就跑了個沒影。這時卻自對面來了一位中年男子,穿著皂邊絹布衫,須發烏黑,兩腿邁著又利落又穩重的步子趕上前,“這位可是宮裏的趙公公?”

轎前的兩盞風燈光照昏暗,趙勝只覺出滿臉的腥熱,忙拿手堵住了頭上的傷口,牙齒間嘶嘶地扯著風,“我認識你嗎?”

那人唱了一個喏:“公公不認識鄙人,鄙人卻認識公公。吶,胡同口那‘鶴年醫館’,公公每每進出胡同都路過的不是?鄙人就是那兒的坐堂大夫,也算公公的半個鄰居。這陣子醫館雖已閉門,好在鄙人的住處就緊挨著醫館,家裏一概成藥也都是隨抓隨用的,鄙人現帶公公過去,趕緊把傷口清理包紮一下,省得公公這麽晚再去別處延請醫生。”

鶴年醫館就是趙勝家附近的老鋪,素有妙手成春之譽。碰上他們家的醫生,不啻於及時雨,豈叫人有推脫之理?

“那可承情不盡、承情不盡,敢問大夫貴姓?”

“小姓莊,寒舍就在對面,兩步路,也不用坐轎了,鄙人攙公公過去。”

果然莊家和鶴年醫館僅一墻之隔,莊家的前廳甬道便是鶴年醫館的後墻,宅院闊大,裝飾華美。“這座宅子是鄙人一個月前才買下的,就為了離醫館近,坐診方便,有什麽急病也不至於誤事。”莊大夫解釋一句。

趙勝至此時更深信不疑,一路被引著來到了上房,莊大夫先叫家仆沖了一碗茶,“公公先喝幾口茶,鄙人親自去準備擦洗傷口的藥水。”

結果等莊大夫端著只盆從後頭繞回,只見趙勝手邊的茶僅喝了一小半,人卻已抱著腦袋呻吟個沒完:“莊大夫,怎地我這頭突然疼得這般厲害,竟仿佛錐刺一般,啊呀!我、我……”忽往榻上一歪,口齒黏連,竟一下連話也說不清了。

莊大夫馬上把趙勝的脈關捏上一捏,點了一點頭,“這是血瘀氣滯。頭部內涵腦髓,為精氣神明所在,卒受暴力則氣閉壅塞、九竅不通、神明失司,故此出現頭痛、嘔惡。看來公公受傷不輕,如不及時處理,怕落下個淤血之癥。這樣,公公暫留在鄙人這裏觀察調治,順利的話,十二個時辰之內病情就能好轉。有這位小哥一人——”他瞄了瞄站在一邊的趙勝的長隨大劉,“在這裏陪著公公足矣,鄙人家裏的幾個粗仆雖不得力,也都伺候慣了病人,服侍公公包管不比府上差。外頭那兩個轎班就可以叫他們先回家了,也不要說公公受了傷,只說在宮中當值不回去了,以免家裏人擔心。”

趙勝心下雖略覺不妥,但頭痛如裂且眼花口頓,只“唔唔”了幾聲。莊大夫便轉向大劉,令他去和轎夫傳話。

大劉見老爺默許,遂諾諾領命。剛走開不久,就聽“咕咚”一聲,趙勝整個人都閉目栽倒,人事不知。

莊大夫盯著昏厥中的趙勝,關切備至的表情忽變得狡詐而嘲諷,一手端起榻上的茶碗,把半碗殘茶一滴不剩地倒進了榻腳的痰盂,“饒你精似鬼,也得喝我們王三老爺的洗腳水。”

檐前新月初升,彎彎細細的似一位仙子銀色的赤足,一步步,優雅地踏向東方。

3.

月隱,長夜逝盡。

新一日是二月二十三,正逢大朝。都說春困春困,醜末就要爬起來上朝的大小臣工是最困的一批人。許多下品官一輩子也只在五拜三叩後候立於午門外,永遠挨不到上頭問一句話,因此也就偷個懶,辜負早朝事香衾。偏偏這一回,早朝上第一個問題就是:“可有官員缺序?”

紫禁城皇極殿前的金臺禦幄中,龍椅上端坐著少帝齊宏,鴻臚寺導引官伏地而拜的方向卻是東面的另一張寶座。

“啟稟王爺,共有三十四名官員未曾參加早朝。”

齊奢身上的一套五爪坐龍蟒衣是純白地,就更顯出微深的膚色。神色卻是深淺不辨,喜怒無形,“可有四品以上官員?”

“無。”

“可有事前告假者?”

“有三個。”

“半年內,這三人可有重覆告假者?”

“有一個,都禦史衙門僉事何紹祖。”

齊奢欲說什麽,卻又向右手的禦座望了一眼,正襟揚聲:“請皇上裁奪。”

一身明黃袞服的齊宏面如冠玉,雖看起來仍是個不谙事故的少年人,卻十分老道地把頭一點,“除這另兩人外,所有缺序者一律按藐視朝廷之罪論處,按品杖責。何紹祖降一級留用,停公俸三個月。”言畢,又小聲向齊奢征詢,“攝政王,朕的處置恰當與否?”

齊奢的眸內微蘊了笑意,“皇上英明。”

齊宏的嘴角立時有如一只幼獅的尾,有自滿的上翹,“應習,都聽見了?照樣傳旨。”

司禮監總管應習這便下跪領旨,近處的幾位一品大員們是萬年不壞的一臉肅穆,都微微地垂著頭。齊奢的目光只在王正廷的帽檐上稍做停留,便以手指掃了掃下頦工整而烏黑的短須,“導引官退下,按部奏事。”

鵠立廣場的官員於是按照吏、戶、禮、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順序一一面聖。上報的每一件事都如同一件有重量之物,年輕的齊宏很有自知之明地揀出些能拿得動的,嘗試給出自個的權衡,再交予齊奢這桿老秤去檢驗。輕了,齊奢就添一些,重了,就減,但大多的時候他只由衷讚嘆一聲:“皇上英明。”整個皇極門廣場的大朝完全就是一個老匠人監督著心愛的小學徒在作坊裏打磨手藝,慈祥地瞧著那埋頭苦幹的小家夥技巧越來越熟習,同自個越來越像。坐望潮頭起的歡欣中,有一絲很輕微很輕微的,後浪推前浪的傷感荒涼。

還太年少的齊宏並不能領會齊奢覆雜的心境,他只曉得秋天來臨時,他就要一個人坐在這天下之巔的金臺獨柄大政,所以只如饑似渴地學習著。散朝後,又照例將叔父延至乾清宮解答政務上的疑難,一談就談到了近午。臨別時,又下座親自相送,送出了幾步,依依相望,如鯁在喉。

齊奢即刻領悟,“皇上不須記掛,金砂姑娘萬事安好。”嗓音發虛,以防隔墻有耳,或本身即是虛假之虛。

齊宏也噓一聲,松了一口氣,“一切有勞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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